2007年

段亦平對著宿舍的全身鏡，緊張地整理了一下襯衫的領口和領帶。

室友看見他今天第十三次站在鏡子前，忍不住打趣他，“段總，您這是要去表白啊？”

沒想段亦平耳根瞬間紅了，結結巴巴回答得不知所雲。

幾個室友一下精神了，扔下手中的鼠標和手機圍過來，他們可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的室友、校內聞名的高富帥校草、俗稱段總這幅臉紅心跳小鹿亂撞的懷春模樣，簡直是彗星撞地球，母豬會爬樹，百年難遇。

段亦平好不容易打發了幾個八卦的室友，鄭重帶上父親為了慶祝他保送碩士時送給他的江詩丹頓手表，手表底蓋是透明藍寶石水晶盤，表殼、擋板、表冠都是鉑金材質。他平時不太帶這枚手表，畢竟他的身份是學生，自己也並不想通過這些身外之物炫富。然而今天他急需一些東西為他積攢勇氣。

桌上端端正正擺放了一個精致的小盒子，他讓店員找來一個沒有logo標志的盒子裝盒子裏的東西。總之絕對不能讓舒易看出，裏面東西的實際價格。

盒子裏面安安穩穩放了一個水晶擺件，是一只可愛的小老鼠模樣。舒易屬鼠，段亦平在國外陪母親逛精品店時，一眼就相中了這個晶瑩剔透的小老鼠。

摩挲著小擺件，段亦平眼神都變得愈發溫柔。

一開始，他只把舒易當作一個萍水相逢的學弟，偶爾見面打個招呼的交情。

有一天，他和學生會成員約去大學生活動中心討論策劃案，意外在那裏遇到了正在打工的舒易。

舒易是他高中的學弟，因為聽了他回高中母校一通無頭無腦的演講，便決定來X大讀段亦平所在的專業。專業課並不簡單，舒易平時也很怕生，有一些不會的問題，偶爾會戰戰兢兢找到段亦平求指導。

段亦平自小就是品學兼優的模範榜樣，他承認，一開始他接近舒易，僅僅因為對方軟糯可憐，而他本人作為學生會會長、楷模和標桿，習慣性地關照弱勢同學罷了。他外表俊逸，表現優秀，骨子裏是自大且滿懷英雄主義的。

強者保護弱者，本就是天經地義。

在交往之後，段亦平才漸漸看到，藏在舒易貧困、可憐外表下，一顆堅毅的心。

他沒有見過這麽堅韌、努力的人。

舒易不以貧窮為恥，他坦然接受這一切，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生活。段亦平多多少少聽說了他養父母的作為，舒易卻從不曾出言詆毀他們。

舒易總是用百分之一百二十分的努力去做每一件事。大活的打工從不偷懶，做不來的專業題學會了之後重新再做三遍。

小少年幹幹瘦瘦的，段亦平在食堂看見舒易好幾次，舒易打過最貴的菜是一塊五的番茄炒蛋。

段亦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舒易的。

只記得有一次，當時跟著的導師帶著段亦平做一個國家級的科研項目，需要一個本科學生做一些基礎的數據整理，段亦平找了舒易幫忙。項目斷斷續續做了半年，最後終於成功申報。在慶功宴上，舒易作為年齡最小的小輩被灌酒最多。

那天夜裏，段亦平把喝醉的舒易背在背上，深一腳淺一腳慢慢往宿舍挪。

舒易喝暈了，搖頭晃腦的，嘴裏還在喃喃什麽“平行時空”、“相隔二十年”，也不知道是在說什麽科幻電影。

舒易濕熱的氣息打在段亦平的脖頸，段亦平瞬間便感覺到下腹的熱量。

校園的晚風清清涼涼，段亦平的心跳一下一下咚咚作響，背後的身軀變得有點燙手。舒易柔軟的身體、垂在他肩膀的手露出絲滑的肌膚、身上好聞的淡淡香皂香氣，連剛剛聚餐沾上的一點酒味都變得可愛起來。

那一刻，段亦平在心裏默默想，原來我喜歡舒易啊。

那天晚上，乘著浩瀚的星光和彎彎的月亮，段亦平覺得一切豁然開朗。

到了宿舍，段亦平把舒易放到宿舍床上，靜靜端詳舒易漂亮精致的輪廓。舒易眼睫緊閉，好像在做噩夢，眉頭略微蹙起。

段亦平撫上舒易眉頭的褶皺，輕輕在他柔軟的發絲上落下一個吻。為舒易掖好被子，關燈離開了。

沒事，他還有很久時間，可以慢慢追求舒易。他們還有很久。

段亦平想，他找到想要相伴一生的那個人了。

段亦平和舒易走出西餐廳，他手心都是汗，把手伸進口袋，口袋裏那個小盒子還沒有送出去，方方的小盒子有點紮手。

為了慶祝舒易保研成功，段亦平預約了江邊的景觀法餐廳。舒易從來沒有來過這種檔次的餐廳；門口有穿著西裝馬甲輕聲輕氣的侍應生，餐廳裏竟然點的都是白色長條的蠟燭，燭光明明滅滅，覆古的窗外是這座城市的中心心臟外灘，還有一個弦樂隊在一角拉奏提琴。

他嚇了一跳，本來以為段亦平說帶他來慶祝，充其量也就是校門口的雞公煲或者江山烤魚。雖然知道師兄有錢，但師兄在他面前從不炫富，也基本沒有帶他去過奢侈高檔的場所。

舒易嚇得簡直要同手同腳走路。

吃前菜的時候，他花了好大勁才學會使用叉子去叉那些形狀奇怪又不知所雲的食物；第二道是濃湯，他用勺子舀了兩勺，發現有一股濃濃的奶油味，便想放到一邊等主食上了之後接著喝，沒想到侍者過來問能不能上main course，段亦平點了點頭後，直接把他的湯收走了；主菜是牛排，他從來沒用過刀叉，刀在盤面上呲啦出難聽的聲響，舒易的臉簡直紅得快要滴出血，他好像在哪本書上面看過說吃西餐不能發出這種聲音，這種聲音代表了粗魯和不禮貌。前菜和湯壓根沒有吃飽，他餓著肚子漲紅了臉不敢動手，只能別扭地看著眼前碩大帶有血絲的牛排。

哦對了，好像餐前侍者問他牛排要幾分熟，medium or rare這兩個單詞舒易都背過，但是放在這裏完全不知道是什麽意思，他幹巴巴回了一句rare。現在只能苦惱地看著面前似乎十分生的牛排……不知道可以吃嗎？

段亦平則好像在全程走神，舒易試探一句問道，“師兄？”

對面這才回過魂來，向舒易笑笑。看了看舒易略帶苦惱的表情，段亦平瞬間了然，順便在心裏默念，小易好可愛。

他把舒易的盤子取過來，慢條斯理地把牛排切塊，然後把餐盤遞給舒易。

舒易強忍不適嘗了一口血紅的牛排……就算這裏景色再好，小提琴再動聽，他也實在接受不了吃生肉。

如果是平時，段亦平一定會貼心地發現舒易的不安，然而今天，他整頓餐都在神不守舍地想怎麽組織措辭，怎麽把禮物送出去，以及怎麽，和舒易說他自己的心意。

段亦平一直以來都是人群中最閃閃發光的那個人，他知道怎麽在幾千個人面前作為學生代表舌燦蓮花般演講，也知道怎麽去解那些困難覆雜的數學題，可現在坐在暗戀的人對面，他啞了聲說不出一個字。

那些腹稿和出發前的勇氣統統消失不見了，他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孩一樣，惴惴不安。害怕自己的表白失敗，害怕表白之後，和舒易連朋友都做不了。

要不……算了吧？

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頓飯，他甚至忘了這次晚餐的由頭是慶祝舒易保研成功，當然更註意不到舒易步出餐廳微微松了一口氣。

兩個人沿著江邊緩緩踱步，對岸是高聳入雲的高樓大廈，霓虹燈綠倒射在江面，煞是好看。

段亦平看著江面發呆，心中仍是猶豫不決，連舒易是什麽時候跑開的都不知道。回過神來舒易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段亦平一轉頭，就看到一只冒著熱氣的玉米棒杵在他面前。

“學長，我看你也沒有怎麽吃……要不要吃點玉米？”

舒易的鼻頭紅紅的，一雙漂亮的眼睛裏映了翻湧的江水。玉米棒包在一個廉價塑料袋裏，價格可能都比不上他們晚餐吃的一小口牛排。

但他就是覺得，這根玉米一定很好吃。

就像舒易，簡單，樸實，卻讓人覺得溫暖。

他在心中默念，今晚一定要把心意說出來。

段亦平接過玉米棒，舒易手上還有一只，舒易看著對岸的高樓，安靜地開始啃玉米。

“小易……”

“師兄……”

兩人同時開口，段亦平笑了，“你先說吧，小易。”

“師兄，謝謝你今天請我吃這麽好吃的餐廳。下次，下次換我請你……”舒易越說越沒底氣，他根本不知道這種餐廳吃一頓飯需要多少錢。

段亦平搖搖頭，“這次是師兄慶祝你直研給你的獎勵。再說你這不是已經請我了嗎？”

他揚了揚手中的玉米棒。

“……這種怎麽算啊……”

舒易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反駁。如果太計較，是不是就不是朋友間應該的樣子了

他沒交過朋友，也沒有人告訴他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麽辦。

看到舒易躊躇的樣子，段亦平笑笑，而後拍了拍舒易的頭頂，“好了，作為回報，等我考博面試成功了之後，你也請我吃飯吧。”

舒易睜大眼睛，驚喜道，“學長，你不是說碩士畢業之後要工作嗎？怎麽改變註意了？”

是因為你，因為我想在校園裏再陪你幾年。

段亦平笑著回答，“還是再搞搞研究吧。”

送舒易回到學校，段亦平在心裏一再鼓勁，走到舒易宿舍樓下那個拐角，握緊了口袋中的小盒子，終於決定說出口。

“舒易！”

“嗯？”

舒易回過頭，才發現同班的兩個女同學站在拐角處。

叫他的好像是專業課經常坐在他前面的女生，旁邊的那個好像是那個女生的好朋友？

舒易經常看到她，她經常到他們班級門口等人。

“舒易，蘭蘭有話要和你說。”女生朝舒易眨眨眼睛，推了一把好友的肩。

那個叫蘭蘭的女生，臉紅撲撲的，根本不敢擡頭看舒易，低著頭，小聲地說，“那個舒易，你好……我是，我是英語系的張舒蘭……那個，那個……我註意你很久了……”

“……你能不能當我男朋友？”

段亦平的手依舊插在口袋子，抓爛了手中的盒子。

盒子堅硬的棱角卡的他手心生疼。

他怔然看著眼前的女生，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，扭頭看舒易的表情。

舒易已經從最初的震驚緩緩恢覆過來，在場的人都在看他。

那個同班女生站在後邊為好友心焦，急色地盯著她；面前剛剛告白的女生頭垂得更低了，卻頻頻忍不住把眼神往上方瞄，觀察舒易的反應；他的師兄表情覆雜地盯著他看，張著嘴卻什麽都沒說出口。

舒易輕輕呼出一口氣。

他看了一眼天邊的上弦月，現在的向宇，也能看到這樣的月光嗎？

他笑了。

“好啊。”

他說。

段亦平的初戀，便如此埋葬在這個深秋的夜裏。

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輸在性別上，而後他在舒易的身邊，眼睜睜看著舒易來者不拒，男女不論，卻又和誰都交往不下去。

段亦平想，他的心，早就和那只水晶小老鼠一樣，在那天晚上摔得粉碎了吧。

舒易本科畢業散夥飯，段亦平去餐廳門口接到微醺的舒易，在路上遇到了舒易的某一任糾纏不休的前男友，段亦平只能像往常一樣，替他解決這些麻煩。

舒易蹲在一邊，抱著自己的大腿，擡頭看月亮，聽到段亦平的腳步聲，擡頭沖他笑了笑。

“謝謝師兄。”

“小易……你能不能別再糟蹋自己了？”

你知不知道我會心疼。

“別再答應這種亂七八糟的人了。”

你知不知道我會難受。

舒易依舊仰著頭，月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，他笑著，卻滿臉哀傷。

“學長，你說，月亮只有這一個嗎？”

段亦平不明白舒易在說什麽，只能點點頭。

他越來越看不懂舒易，有時他覺得他很簡單，很純粹；有時又覺得舒易很遙遠，無論怎麽追趕都追不上。

“那你說……他看得到嗎？”

舒易把頭埋到臂間，聲音悶悶地，卻掩飾不住顫抖哽咽。

“他知道……我今天畢業了嗎？”

段亦平只能彎下腰，輕輕拍拍舒易的背。

舒易吸了吸鼻子，悶聲悶氣地說了聲謝謝師兄，又給你添麻煩了。

段亦平撫過舒易頭頂細軟的發絲，他想起很久之前舒易醉酒時的那個偷吻，當時的他意氣風發，以為總有一天可以得到眼前的人。

現在，他默聲苦笑，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一直守在這裏，留在他身邊。

他只是離不開而已。

舒易站起來，整理了一下表情，朝段亦平笑笑，以示自己已經沒事了。除了微紅的腮幫，出賣了他微醉的事實。

他們默默走了一陣，舒易突然以開玩笑的口氣，沒頭沒腦地說道，“我可以嘗試和任何人在一起。可唯獨師兄你不可以。”

“師兄是我唯一的朋友。我不想失去你，所以師兄，請你一定不要喜歡我。”

那天，天邊的夜空也是掛著上弦月。

今晚的月光，好殘酷啊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爆字數了，算雙更吧嗚嗚嗚。

*medium是五分熟，rare是三分熟。我個人吃五分熟已經是極限了…各位小夥伴喜歡吃幾分熟的牛排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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